文|格桑亚西　　

　　一　　

　　“这里比美国冷!”“甚至比伯明翰还冷!”　　

　　这是两个间谍的接头暗语,出自英国小说《冰岛迷雾》的开篇,作者是戴斯蒙德·巴格利,本书初版于1972年。　　

　　我买到的是湖南人民出版社的中文译本,出版时间是1982年春。　　

　　扉页上,我这样写道:“星期天,晴朗,无风,丁香花已开。”　　

　　1982年春天的魏公村,距离我的学校的正门仅一站之遥。彼时的魏公村是北京西郊的一个集镇,百货商店、副食品店、照相馆、理发店、新华书店、邮局一应俱全。乍暖还寒时节,店铺门口挂着厚厚的门帘,窗户上洇满水汽,招牌前全部冠有“国营”字样。　　

　　我每月一次,到邮局取出20元家里来的汇款,约同学在镇上购物、吃饭,到书店买书。我买到过凡尔纳的《神秘岛》、威尔斯的《火星人》、郑文光的《飞向人马座》,以及这本英国小说。　　

　　《冰岛迷雾》外观独特,是当时少见的袖珍版本,适合揣进口袋,方便随时取读;350页的篇幅,不到17万字;封面设计简单,印刷稍显粗糙;但是内容紧凑干练,情节引人入胜,人物搏杀时刀刀见血,开篇没几页就有人倒下,这让此前从未接触过英国间谍小说的我,眼界大开,爱不释手。　　

　　记不清自己读过多少遍,好些段落都可以背下来。尤其书中提及的枪械、车辆,比如史密斯维森0.38英寸口径手枪、雷明顿卡宾枪、英国间谍艾伦须臾不离身的祖传苏格兰匕首、沃克斯沃根牌汽车和弹簧较软的沃尔沃牌汽车。　　

　　1982年的北京,大街上的小汽车大多是红旗、上海、北京吉普212三大主力型号,畜力车还可以在街道上大模大样地行驶,进入市区也只要求在骡马屁股上挂个粪兜子。《冰岛迷雾》中那些名目繁多、译名拗口的汽车品牌,让人眼花缭乱,心生向往。　　

　　20世纪80年代是读书人的“嘉年华”,知识界倍受重视,人都以手不释卷为荣。　　

　　书也真是便宜。《神秘岛》三册1.85元、《火星人》两本1.06元、《飞向人马座》0.76元……《冰岛迷雾》0.44元,第一版就印刷了17万册,很快便销售一空。　　

　　冰岛,那个孤悬于北大西洋万顷波涛中的国家,就这样以一本小说的方式,走入我的视野中。　　

　　正所谓身未动,心已远,一本书开启的冰岛之旅,1982年春天已经发轫。我梦想能够到那个遥远又陌生的国度,拨开迷雾,按图索骥,亲临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感受书本中描绘的热泉飞瀑,最好再邂逅美艳高冷的冰岛空姐,也好践行先哲“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教诲。　　

　　只不过对于20世纪80年代的我,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之后,工作、生活,起伏跌宕,兜兜转转,甚至我珍爱的书本也在同事的借阅中遗失,但是冰岛之旅的梦始终未曾磨灭。　　

　　二　　

　　终于有机会开始我的重读和行走。　　

　　我的冰岛之旅,从京郊魏公村到世界纬度最高的首都,用时将近半个世纪。从去程的戴高乐机场开始,到回程的凯夫拉维克国际机场结束,一周时间,先读后走,边读边走,走过再读,一个梦圆了。　　

　　7月初,甫一走出冰岛凯夫拉维克国际机场,威猛的风立马给了我一个冷飕飕的拥抱。这就是冰岛的夏天,一年中最好的季节,可体感温度充其量只及欧洲大陆的初冬。　　

　　因为是极昼,子夜时分,依然阳光灿烂。我抵达的时间是当地零点。我先去了地标建筑哈尔格林姆斯教堂。　　

　　金色阳光照耀,街道上空空如也,店铺关门闭户。当地居民早已进入梦乡,偌大广场上走动着三五游客,北极的阳光把人影拉得老长,投射在建筑的墙壁上,晃晃悠悠,感觉相当诡异。　　

　　这个季节,这里每天日照时间长达20小时,除了人,天地醒着,植物醒着,鸟不歇气地唱,鱼群整天觅食,虫族竟日游戏,太阳不忍心落山,星月不打算出现。花鸟鱼虫都有紧迫感,怕自己赶不上、够不着、来不及。它们知道,错过这夏季等于错失一生。　　

　　关于这一点,在从机场到雷克雅未克市区的汽车上就能感受到。　　

　　这个由岩浆熔融、锻造、浇铸而成的孤岛,是火山的作品。公路两侧远到天边,都是冷凝堆积的深厚岩浆岩,砖红焦黑,看上去寸草不生,实际并非如此。石头风化碎裂,层层堆积,矿物质含量丰富,分外肥沃。虽不是我们惯常见到的大块平地,然而一片青葱,不仅有灌木丛生,更有蓝色野花见缝插针,恣意绽放,填满几乎所有的裂隙与凹陷,一直铺展到目力所及的天边。这里见不到压抑委屈,没工夫长吁短叹,只有挥洒天地、及时行乐的痛快淋漓,诠释着生命不在长短而在品质的道理。　　

　　短促的夏季,火与冰相得益彰的岛屿,自得其乐,遗世独立。　　

　　冰岛,火山众多,荣获“极圈火岛”名号;冰原广袤,又有了“冰与火之国”的美誉。　　

　　这里已知的200多座锥形或盾形火山,遍布岛屿各处,以西南部居多。其中40座活动频繁,处于正在或将要喷发状态。著名的有拉基火山、华纳达尔斯火山、海克拉火山与卡特拉火山,构建出冰岛地理中“火”的格局。　　

　　众多黝黑深邃、仿佛直通地底的火山口,给了作家、艺术家取之不尽的创作灵感。于是,每10个冰岛人中,就有两人出版过书籍,冰岛共和国因此成了全世界作家密度最高的国家。　　

　　《冰岛迷雾》第9页,间谍艾伦在自卫时用祖传的苏格兰匕首撂倒的第一个杀手林德霍姆,在第12页被直接扔进火山喷气孔。　　

　　凡尔纳科幻小说《地心游记》讲述3个探险家由冰岛斯奈菲尔火山口进入地底,见识了汹涌大海、蘑菇森林、古老海兽、猿人放牧的乳齿象,经历3个月旅行,克服许多险阻艰难,从西西里岛北部一个火山口成功回到地面的故事。　　

　　他们的想象力如此瑰丽。　　

　　三　　

　　对冰岛居民而言,火山爆发是再寻常不过的自然现象,和我们日常所见的刮风下雨差不了太多。　　

　　过去500年,从地球深处喷到地面的熔岩中,有三分之一覆盖在冰岛上。过去1000年,平均每5年这里就有一次大的火山喷发。　　

　　近代冰岛最严重的火山爆发发生在1783年的拉基火山,持续大半年时间,形成32千米宽、70千米长的熔岩流,覆盖面积达565平方千米,但冰岛国民无一伤亡。　　

　　最近3次火山爆发分别发生在2024年5月29日、2024年8月22日和2025年1月8日,地点在雷恰角半岛和雷克雅内斯半岛,3次爆发都比较收敛、克制,没有影响交通和通信信号。我2024年7月初的冰岛之行,就在两次火山爆发的空档间。　　

　　活跃的火山,造就了壮观的间歇泉,一年四季,喷涌不止。　　

　　我去的斯特罗克尔间歇泉,出现在《冰岛迷雾》第186页。间谍艾伦就是在这里把克格勃追兵引入泉池,借助突然喷发的水柱和灼热蒸汽烫伤对手,逃出包围圈的。　　

　　现在的斯特罗克尔泉周围拉着警戒绳,挂着警示牌,以数分钟一次的间隔喷发,每次喷发都以数十米高的水柱和蒸汽博得游客的惊喜尖叫。猛烈喷射持续一两分钟后戛然而止,灌满泉池的沸水心满意足地退回洞穴深处,地底再次隆隆作响,地面微微震颤,再次蓄力,预备着下一次的如期而至。　　

　　奔涌的地火之上,覆盖有巨大冰盖和众多冰川。冰岛的冰原面积达8300平方千米,占据冰岛陆地面积的11.6%。其中瓦特纳冰原面积最大,覆盖冰岛8%的陆地面积,冰层厚达400米。克里斯托弗·诺兰的科幻电影《星际穿越》的冰冻星球“曼恩星”取景地,就在瓦特纳冰原的斯维纳山冰川。　　

　　巨量的冰雪储备造就了水量丰沛的瀑布,7月冰雪消融,正是观赏瀑布景观的最佳时段。　　

　　间谍艾伦再次抛尸灭迹的地点是塞尔瀑布。“尸体”是在黎明时分前来偷袭的第二个杀手——被蒙蔽的英国特工格雷厄姆的。　　

　　距离塞尔瀑布2000米处是黛提瀑布,两个瀑布同属约库尔塞河。　　

　　黛提瀑布是科幻电影《普罗米修斯》的取景地。影片开头,被称为“工程师”的外星人在瀑布边缘饮下黑色物质,身体分解,跌入40米落差的瀑布,DNA螺旋随即断裂、重组,给地球播撒下生命的种子,场面震撼,寓意深刻。黛提瀑布也因此成了“网红打卡地”。　　

　　我也去了冰岛最大的断层峡谷瀑布——黄金瀑布,它是由相距百米的两个阶梯组成的双层瀑布,位于白河之上,宽2500米,落差达70多米。水色微黄的瀑布奔腾而下,在阳光下金光闪烁,所以有此美名。让我意外的是,这个巨型瀑布原属私人农庄所有。1975年,农庄主人将其赠予国家,时至今日,它已是冰岛最重要的旅游目的地之一。　　

　　距离黄金瀑布不远的是辛格维利尔国家公园,它有欧亚板块和北美板块分离形成的巨大裂谷,是见证地壳运动的世界自然遗产公园。　　

　　沿着裂谷步道行走,左右两边都是峭壁。两大板块漂移引发的撕裂已经持续了1000万年,观测表明,目前分离速度约为每年两厘米。背道而驰的两大板块,在亿万年后又将在另一端轰然碰撞、再度重逢,再次塑造这个星球的奇异景观。只不过人生苦短,难以见证。　　

　　四　　

　　冰岛除了丰富的地理景观,还有人文景观。　　

　　辛格维利尔国家公园也是冰岛议会的诞生地。930年,冰岛最早移民诺曼人在这里召开会议,36个地方首领议决出第一部宪法,奠定了这个国家的雏形,公园中的辛格瓦德拉湖也因此得名“议会湖”。　　

　　辛格维利尔国家公园游人如织的另一个原因,是电视剧《权力的游戏》曾在此取景。它凭借酷似异星的地貌,成就了众多影视作品。这是冰岛对人类文化的又一份贡献。　　

　　特殊的自然环境,频繁的地质变化,造就出冰岛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淡定性格,形成了外冷内热、敢于担当、乐于助人、刚柔相济的独特民风。刚到冰岛的第一天,我就对此体会颇深。　　

　　从凯夫拉维克国际机场到雷克雅未克入住的酒店,我乘坐的是55路专线公交。到达目的地后才发现,一个旅行包忘在公交车行李架上了。　　

　　我求助于在酒店遇见的冰岛帅哥,他问明事由,淡淡地说“我愿意帮助你”,然后开始打电话。公交公司、警察局、游客中心……约莫一小时后,有了确切消息。他约来出租车,陪我赶往距离很远的公交总站,等来每小时一班的55路公交车再次从机场返回。前后将近4小时,我顺利拿回了自己的东西。　　

　　返回酒店,我由衷地感谢他,帅哥平静地回答:“很高兴能够帮到你,祝你在冰岛旅行愉快!”握过手,他消失了。　　

　　《冰岛迷雾》前言中说,冰岛是一个以酷爱和平、讲究礼仪著称的北极国家。这是眼见的事实。今天的冰岛,独立自主、恬淡宁静,是全世界最富足安全的国家之一。　　

　　然而这样的局面,得来不易。这是全体冰岛国民不屈不挠、不畏强权、锐意争取的结果。　　

　　冰岛人口稀少,总数不到40万,1944年才正式独立;没有常备军,武装力量仅限于警察和海岸警卫队;渔业是国民经济支柱,丰富的鳕鱼资源是人民维系生计的基础。　　

　　从19世纪中叶开始,以英国为首的欧洲列强对鳕鱼的捕捞量越来越大,到了20世纪中叶,已经严重威胁到冰岛的国计民生。1958年至1976年,冰岛与英国爆发了3次“鳕鱼战争”。　　

　　面对装备精良的英国海军,冰岛人身体里奔涌的诺曼人、凯尔特人血液开始沸腾,他们不分男女,举国同心,不畏强敌,把大炮搬上渔船,在快艇后部放置剪断对方渔船拖网的刀具,最终以小敌大,逼退对手,把自己的专属经济区范围由12海里推进到200海里,迫使大英帝国签下协议,为《世界海洋法》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我带着伊琳回到了斯格底格岭下。她喜欢这里的风景,特别是那些在冰岛见不到的枝繁叶茂的大树。”　　

　　小说结尾,英国间谍艾伦完胜克格勃对手瓦斯洛夫,挖出潜伏在英国军情处的卧底斯莱德,功成身退,带着加入英国籍的冰岛妻子,返回苏格兰乡村隐居。　　

　　我要证明,尽管冰岛森林覆盖率很低,勉强只到1%,但是冰岛有树,至少在我住过的首都雷克雅未克,也就是冰岛语中那个“冒烟的湾岸”,有许多根深叶茂的大树。　　

　　又是夜半时分,窗外还只是欧洲大陆下午四五点钟的光景。坐在机场咖啡馆里,读完《冰岛迷雾》的最后一章,魂牵梦绕将近半世纪的“迷雾”终于散去。我轻声说出小说开头的那句暗语,可直到广播催促登机,也没有等来接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