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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 纱
文/泰正思(重庆市南岸区中海学校)
“先生,怀德先生,还请行个方便,开开门吧。”
这里是城郊,从主城的中心广场出发,向北走一百二十多千米才能到达。四周全是荒林,腐叶堆积在林间,高得没过了脚背,只有一片人为清出来的空地,坐落着一间低矮、破旧甚至称得上腐败的木屋。
木屋的窗户全都破碎了,只用木条简单遮挡,漆面剥落,木材的纤维暴露,在潮湿的气候中生虫、烂掉,散发出一种极恶心的酸味。垃圾,真正的垃圾,时代的垃圾桶中未去掉的残余,用多么下流的词汇来形容都不为过。漫长的岁月让这里被彻底忘却,政府记录中没有关于这里的只言片语,更不要提什么合法所有者的信息。
看到这一切,加西亚终于明白,为什么联邦警察整整三个月都没能抓到一个打劫珠宝店还枪杀七人的逃犯了。
即使他们清楚地知道这个三十三岁的肥胖男人叫作史密斯·怀德。
加西亚冲着破败的木门唤了第三遍,屋内仍然没有任何反应。
这是他试用期第一次出任务,能否顺利入职全看这一单。他伸手又去敲了敲门,门板随着敲击大幅抖动,发出一连串吱呀吱呀的噪声,飞起的尘土使加西亚连连后退,捂住嘴巴咳嗽不停。
这些纷乱的声潮漫过后,屋中的回应仍然是长久的沉默,只有一架黑色无人机正在木屋大门前方上空嗡嗡响个不停。
自从十七岁离开家,加西亚一直漂泊无依。凭借超乎常人的坚韧,他才终于在二十二岁谋得中央生物科技有限公司销售一职的试用机会。他把公司给新员工发放的数控面板视若珍宝,一周就完成了一百小时的新员工在线培训。不仅如此,那里面存着的产品信息他也背得滚瓜烂熟。
他知道,自己正要面对的这位客户不是什么善茬。
“怀德先生,我知道您就在房子里,无人机的热成像能看到您。您最好放下枪,过来打开门,我们好好谈谈。”
加西亚一脸无奈地盯着手里的数控面板,面板上的图像清晰地展现了一个高亮的红色人形,正举枪对着自己。
“外面的,我警告你!就站在门口一动也别动,把你手上的那个东西放在地上,不然我就把你打成筛子!”
一阵高昂的满含愤怒与恐惧的声音从屋内传出来,那位逃犯先生终于对这位没完没了的推销员失去了所有耐心。
“如果您能看一眼外面的无人机,我相信您就不会这么想,更不会这么做了。”加西亚自己也看了看无人机上短粗的榴弹枪管,“请您冷静,我并无恶意,只想和您谈谈生意。”
虽然是第一次,但加西亚做起这套流程来已是轻车熟路。毕竟,他在培训演练中已经经历过上百次了。
木屋里只安静了一瞬。接着,数控面板上向外张望的人形便突然开始躁动起来。
“告诉老子你他妈的是谁?从哪儿来的?怎么找到我的?每一个问题都给老子答清楚!你要是敢搪塞我,老子绝对一枪崩了你!”屋里传来指令,每一个字都咬牙切齿。
“好!好!怀德先生,冷静,不要冲动。我,加西亚,中央生物科技有限公司销售经理,受公司委派前来向您推售我们的名牌业务。我公司的市场专员相信,本服务非常契合您的需求,能为您解决目前面临的棘手问题。我收到了您的地址坐标,不过您放心,我们绝对没有向其他任何人透露您的任何信息。我们对客户的信息向来严格保密。这次我来拜访,只是想和您谈成这个业务。”
加西亚迅速回答了那一连串疑问,并毫无痕迹地略过了那些可能刺激客户的内容。他表情诚恳,语气更诚恳,面不改色地说着早已入脑入心的话术。
“妈的,我不需要什么狗屁公司的狗屁业务!”怀德声音低沉地骂了一句,“你叫加西亚对吧?你个白痴,现在马上带着你那个鸟无人机,从我家门口滚开!”
暴躁易怒,满口脏话,从没接受过正规教育,对双亲的记忆只停留在两人锒铛入狱。通过信息安全部给的资料,加西亚判断出怀德先生就是那种所谓的“社会弃儿”。这些人出生在垃圾堆里,又被社会打上了失败品的标签,于是他们自己也成了垃圾。
好的销售员应该直击客户痛点,为其提供棘手问题的最佳解决方案。加西亚稍稍思考了几秒,将数控面板放在地上,举起双手向屋门走去。
“砰!”
突然,巨大的枪声响起,荒林中的群鸟纷纷被惊动,哇呀叫着飞上天空。加西亚迅速卧倒在地,才发现这一枪并不是对着自己开的,而是瞄准了无人机。可惜怀德先生并不了解现在的技术发展,这样的射击对装载着各类传感器的无人机根本造不成威胁。
“我叫你滚开——”
屋内又传来愤怒的喊叫,但加西亚不再理会,俯卧着抓起数控面板,愤怒地点击起上面的按钮。
混蛋,这次试用考核拿不到满分了!
“防御模式,单位1,五米范围——好了,怀德先生,您安静一会儿吧!”加西亚重重地戳了一下面板左下角,然后迅速蜷成一团,用双手捂住耳朵,同时张大嘴巴。
一块黑色的条状物体从无人机的底盘下弹出,拖着白色的烟尾,穿过林中木屋被击碎的屋顶钻进房内。紧接着,一阵几不可闻的细微蝉鸣声传来,让加西亚一阵心悸。
“啊!啊!耳朵,耳朵!”屋内传来了怀德撕心裂肺的惨叫,还有一连串物体翻倒的声音。
控制面板上的怀德已经瘫倒在地。加西亚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叶,这才发现自己还是被枪弹炸碎的木门波及了,碎木片刺穿了他新买的西服,还在前臂上留下一条不深不浅的血口子。“这笔钱得从他那里扣除。”他这么想着,走进木屋。
屋内一片狼藉,地板上灰尘积了厚厚的一层,四处都是坍塌的木质结构,墙角堆积着各类动物的粪便,一张床垫放在地上,几个箱子堆在一旁,里面是一些罐头食品,而怀德此时正倒在一堆灰土中央,全身不断抽搐着,刚刚开火的枪械就放在一旁,是一把截短了枪管的霰弹枪。
加西亚一脚将霰弹枪从怀德身旁踢走,然后退到离他几步远的地方蹲下。“怀德先生,刚才只是一颗次声波震爆弹,您不会有事的,但这笔费用要加在合同里扣除。不过您别担心,这项业务能从根本上改变您如今的困境。”
怀德低声呻吟着,但言语中的凶狠丝毫未退,“你到底想干什么?抢钱吗?那些东西就在这里,你尽管拿去吧。不过你最好先把我杀了,否则我一定会找到你,拧下你的脑袋,你个婊子养的!”
“你不可能找到我的。”加西亚低声回道,脸上露出一丝奇怪的表情。他看着眼前这个同时背负抢劫与谋杀罪名的男人,发现怀德比联邦通缉令上的形象要更胖一些,眼睛是深棕色,很小,在那张比十二寸蛋糕还大一号的脸上只是两个小小的点;鼻子是歪的,向左偏了有十五度,很可能断过。胡子也长,黑而密,几乎遮住了下半张脸,只能隐隐约约看见那发白的嘴唇。
加西亚花了好几分钟来仔细观察怀德的脸,希望记住他更多的面部特征。对于接下来将发生的事来说,这一点尤其重要。
“怀特先生,我现在只是个推销员而已,不干杀人越货的事。我已经说过了,我只想跟您谈一桩生意,向您推售我司的最新技术。”哪怕经历了刚才的不愉快,推销员的语气仍然和蔼、真诚、叫人信服。
“你到底想要什么?”怀德忍痛继续暴躁地喊道,“难道你能帮我摆脱那群野狗一样的警察?”
“哈!您终于有兴趣了解我司的产品了?太好了,我就知道我们一定谈得来。”他举起一直抱着的面板,用另一只手将其点亮,准备开始正式的产品讲解。生动的产品演示在液晶屏上滚动起来,真正属于销售的技术工作开始了。
“这是一项由我司自主研发的外科技术,专有名称为‘面部可视信息加密化处理’,但我们通常称其为‘面纱’。本项技术旨在为面部信息极度敏感的用户——例如您,怀德先生——提供面部关键信息加密化处理,从而全方位保护用户隐私。
“举一个通俗些的例子吧。人脑就像计算机,从触觉、听觉、视觉等信息中了解这个世界的全貌。但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在绝大多数情景、绝大多数时间中,视觉信息在人类的判断与认知中都是占主导,甚至绝对地位。所以我们一出生就被联邦政府的人工智能系统扫描了面部信息,个体发育生成的新面部信息也被逐年存档,这也使得所有人都无所遁形。但我公司的面部信息加密技术,可以帮助那些希望自己隐形的人……”
加西亚一口气不喘地说了一大段,屋里安静得吓人。怀德已经平静下来,但和刚才相比,此刻的他仿佛走入了另一个极端,目光呆滞又疑惑。屋里金黄色的阳光默默地移动了几寸。
“啊,对不起,怀德先生,我……我一下子说得太多了。”推销员突然反应过来,对着才从呆滞中清醒过来的男人道了个歉,“您可以将我们提供的服务简单理解为一种特殊的整容手术,这种手术可以让任何人甚至识别系统都无法通过面部信息确定您的身份,因为在他们看来,您的脸总是在不断变化,永远不会有一个确定的特征。”
怀德终于回过神,“好吧,我想我大概懂你的意思了,但——虽然我没正经上过几天学,但你不觉得你说的东西很他妈扯淡吗?而且我是个逃犯,你们公司找我搞推销,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本公司的服务对象当然不止是像您这样的亡命之徒,和你们比起来,富商大佬、明星以及那些想要在社会中隐身脱离监管的人更需要这种服务。事实上,我还只是个实习生,这才会被派来向您推销……”
加西亚表情诚恳,虽然说的话让人不舒服,却让怀德打消了疑虑。他眯起了那双棕色的眼睛,终于松口,“好吧,出个价吧。”
交易成功了,加西亚打心底地高兴,“相信我,您付得起的。”
加西亚领着怀德走在研究所的地下走廊,通向未知的前方。白炽灯的光被走廊上的瓷砖不断反射,环境变得有些过分明亮。
怀德安静地跟在加西亚身后。用赃物换得销声匿迹,虽然听上去昂贵,但只要能从此逃离法律的监管,他肯定还能东山再起。
两人又走了一段路,可能有一百米,可能花了两分钟,但这事儿没人说得清。走廊的每一部分都一模一样,每一处都覆盖着纯白色的瓷砖。这里没有可以参照的事物,失去了与现实的比对,又怎么会得到答案?当然,在这里工作的职员可以通过清点走廊顶部白炽灯的盏数来确定行程,但这其实并无意义。
走过二百二十盏白炽灯后,加西亚停住脚步,转身面向走廊左侧,对怀德说道:“怀德先生,我们到了。”说着,他伸手按住门板,门不再闭锁,无声向后打开。
两个人消失在门里,长廊重归沉静。
门内是一间洁白的房间,每一处都覆盖着同样的瓷砖,似乎是那条长廊的扩张与延伸。在这种令人惊叹的惨白色中,一个由金属零件、液压装置乃至有机体复合而成的巨大装置悬吊在天花板上,下方放置着一张手术床,床边有一个架子,上面没有手术器械,只有几个没贴标签的玻璃瓶。一个身穿白色大褂的男人站在床边,正拿着一条毛巾擦拭着手术床。看见进来的两人,男人放下手中的东西,迎了上去。
“先生们,我代表技术部向你们致以诚挚的问候。叫我利奥波德吧,您就是怀德先生吗?”利奥波德热情异常,上前握住怀德的手,用欢快的语气问话。
“怀德先生,这就是本次手术的执行员,他会为您提供后续服务。”加西亚站在一边看着他们打完招呼,职业地一笑,“我的工作已经完成了,怀德先生,祝您未来好运。”加西亚留下一句祝福后,很快消失在了门口。
手术很成功。
“我很好奇,既然接受过手术的人都会杳无音信,你们是如何计算出成功率的?”
“哦,他们从人们的眼中消失了,很彻底,再也没有人听说过他们的消息,也没有人能再找到他们,无论是亲戚朋友、联邦警察还是私家侦探。这还不足以证明我们伟大的成功吗?”
“可你们是如何隐藏基因特征的呢?只要采样比对,仍然可以确定身份,不是吗?”
“啊,你是说‘面部信息加密’吧?话术而已,‘面纱’也只是一个形象的比喻。事实上我们的手术是基因层面的,并在面部、掌纹和瞳孔等地方植入了纳米机器人进行动态数据污染,这样的隐藏才能真正有效,没有人能够寻踪。”
“除了你们公司。”
“是除了我们公司。”
他点了点头,走到一个门口站定,深吸一口气,脸上堆上微笑,敲门说道:“先生,还请行个方便,开开门吧。”
小雪说文
如何把梳子卖给和尚?相信大家都听过这个经典的“超强推销员”案例。本期的“校园之星”提出来一个更“危险”的问题:如何向一个身负七桩命案的暴躁逃犯安利一款整容手术——还能不让他崩了你?实习推销员加西亚在这篇《面纱》之中完成了这个挑战!他一步一步了解资料、实地考察、安抚客户、把握客户、安抚客户……对症下药之后,用属于推销员的方式,完成了这次安利。整篇作品看下来,情节设计、叙事节奏、情节反转的设计乃至小作者对推销这门“艺术”的把握,都可谓“轻车熟路”——就像文中的推销员那样。
当然,这篇作品也有自己的问题,比如这种超出“高中”学生经验的异地书写,对小作者们来说还是很难把握,所以虽然这篇作品在特定的故事模式支撑下总体不错,但也还是能看出些“硬凹”的痕迹。总体而言,这篇作品的叙事节奏(尤其是文末的反转!)设置还是值得大家学习的。
(《科幻世界》2025年4期 [58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