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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山的热风(2018/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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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年8月上旬,三伏天,我来到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的布拖、昭觉和美姑。在那个高原荒脊之地,我看到令人心痛的贫困,看到人民与它的抗争,他们在收获土豆、苦荞和希望,修筑着公路、房屋和明天。在那里,我听到苦涩的生活之水激荡着欢笑。迎面吹来的,是凉山的热风。

  一

  生活之水日夜流淌,在四川大小凉山,我们走在河流与山峦之间。这里是众所周知的穷山恶水。在这里,我看到了从未见过的贫困——贫困之深是我想都想不到的。它让我心痛,让我流泪。在这种情绪控制下,仿佛觉得我就是这大凉山的行者,已经在这里行走多年,与贫瘠相伴,感受它的悲苦艰辛。在这里,我真正看到了生活,拍下了一幅幅行走图,截取了一个个令我怦然心动、感慨万千的物境。

  我拍了许多流淌的河水,有清澈的,也有浑浊的,还有河边简陋的茅屋、辛劳的妇女。我拍了一群在河水中嬉游的孩子,他们或是纵身入水,或是仰卧水上,仿佛河水流去了悲苦、带走了不幸。在这里,我听到苦涩的生活之水发出的欢笑。

  是的,这就是生活,这就是独特的物境,表象与内在看上去仿佛并不协调;是的,这就是生活,这就是独特的物境,表象与内在实质上又十分协调。

  为什么苦涩的生活之水激荡着欢笑?

  是扶贫,是这么多年的扶贫,让大小凉山萌发了生机,让彝人这个直过民族看到了希望。生活是苦涩的,生活也是甘甜的。它是表象,也是内在。关键在于你如何去“穿透内在的现象”,把握住物象的基本特征。

  能否把握住物象的基本特征,这既取决于物象的呈现状态,也取决于摄影主体如何去观看。安德烈·柯特兹说得好:“观看还不够,你必须感受所拍的东西。”这个感受,就是接通摄影人与物象的信息联系,感悟信息的特点和指向,甚至要对信息进行某种分析,从而准确地把握住物象的特质。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感受还不够,你必须思考所拍的东西。”

  有些物象,你可以反复观看、感受和思考;而有时你猝不及防,物象就那么扑面而来,稍纵即逝,容不得你有丝毫的犹豫,你只能凭着刹那间自身的直觉,在这里甚至不能说是感觉,应激按下快门。而这种直觉,来自长期对同类物象变化的观看、感受和思考积淀形成的随机反应。你可能如愿,也可能失败,这正是摄影令人遗憾甚而恼恨之处,而恰恰亦是它的魅力所在。往往正是在这种场合,同一物象,通过影像的呈现,摄影主体的高下优劣立等可判。在这种条件下,摄影主体的主观因素和状态起着主导性作用。

  是的,普通的摄影人,只要他掌握了基本的技巧,便可以拍出佳作——只要他能碰上绝佳的物象。这种影像,通常不比专业摄影人的作品逊色, 因为机缘眷顾了他。由于摄影这种特性,所以相比其他文艺门类,如文学、绘画等,它更具有大众性和普及性,尤其是在数码相机高度发达的今天,虽不能说人人都可以称之为摄影家, 但可以说人人有机会拍出具有摄影家水平的作品, 特别是风光类。我听到一位专业摄影人发出这样的感慨——好的风光片都是发烧友的专利。

  今天,许多摄影爱好者的作品已经呈现出很高水准,在一些摄影展上十分抢眼,不单单是风光,也包括纪实。这种现象令人欣喜,而从另一方面来说, 它给专业人形成压力,当然也可以看作是动力。每个摄影人都渴望能碰上绝佳的机遇,但更多的时候,我们面对的却是看起来很一般的物象,平凡的生活,普通的人,波澜不惊的事件……

  这就要从普通中拍出特殊,拍出具有特征性的物象,把物象呈现为特定性物境。布拉塞把这个过程称之为“穿透内在”;伊莫金·坎宁安把这个过程称之为“挖掘出拍摄对象最佳的内在素质,并使其表现在拍摄对象的外在形象上。”

  在大小凉山的拍摄过程中,我正是努力去“穿透” 和“ 挖掘” , 我的影像通过物象外在特征的呈现,展示其内在素质。物象在我这里并非是一种形式的呈现,而是一种物境,是人与物进入的一种特殊状态,一种境界。

  二

  摄影作品,尤其是纪实摄影,它所纪之实,即是当下社会之实,这种题材因素决定了它与绘画等艺术相比,更具有客观性和时代性,因而不可避免地会反映时代社会情境。例如,我的大小凉山影像,拍摄的题材就是贫困与反贫困,这是中国改革开放后提出的一项重大历史任务。近些年反贫困斗争更是到了决战时刻,因而,这就是它特定的时代社会“情境”。

  在情境的构成中,首要的因素是物象的本身所承载的内涵,这种内涵的特质。它决定了你的影像所呈现情境的指向——喜怒哀乐恨,以及情境的张力——对读者的感染程度。

  正因为如此,对于纪实摄影来说,战争、疾病、饥荒、灾难等内容,是最容易呈现情境出效果的。百年来,中外摄影史上产生了许多反映人类苦难、充满悲悯情怀的经典纪实之作。这些作品无论什么时候,都灿若星斗,在幽蓝色的世纪天空中,向人们启示着真善美爱,让人们反思着历史、指斥着腐朽、鞭挞着荒诞,展示着真理的光辉。

  但喜怒哀乐皆成文章。无论哪种感情,真情实感,发自内心,便能打动人。布拉塞说,好的影像“是透过捕捉现实生活中最卑微、最真诚、最平实的形式,让我可以洞悉非凡的境界。”最真诚、最平实的,就能升华出境界,升华出情境。

  物象之情与主体之情是产生情境的要素,但是,如何呈现它,这决定于创作的理念、构图和对形式的精确设置。在凉山影像的拍摄中,我有意识地去突破自己,如增加特写镜头,更多地刻画物象的细节,突出一些局部,利用了光的反差,加强对比度,有些则以弱光来渲染情境和氛围,还有刻意失焦、虚化,等等。所有这些手法,都是为了情境的营构,给画面增添张力,让读者感受到物象本身的内在情蕴,以及我的情感诉求,企图在这些图像中传导出一种力量,在作者、物象和读者之中建立一种沟通,引起一种共同的心灵与情感共振。

  我拍了一张彝族老人的照镜图。镜中呈现了老妇人的容貌,她已是满脸沧桑,岁月的风霜给她的脸庞留下了无情的痕迹,然而,这并没有带走她心中的柔情和仍然清澈的明眸。她双手轻抚着脸颊,仿佛有些迟疑,她在思索,沉浸在自我之中。她在想什么?是感叹岁月的流逝,还是回忆昔日的韶华?我们不得而知,她是谁?经历过什么人生?这些也都不重要。影像呈现的,是一种情境,是一种人性的内心纯净,一种真挚的情愫,这,就够了。

  三

  在彝族吉克毕摩(彝族为人求神、祈福的人)家中,我拍了一些照片。他现在的家,简陋破旧,坡下不远处,他家的新房已盖好,这是近些年扶贫的成果,政府补助他六万元,并给了他四万元的无息贷款。毕摩在村里是被人尊重的,平时求神祈福的活动不多,他主要还是劳作。他和老伴有两个女儿两个儿子。大女儿开了一家杂货店。他说,现在的日子比过去要好得多。

  老伴和两个女儿、大儿子在地里挖土豆,他和小儿子在家。开始他念了一段经,之后便与邻居两个老太太聊起天,聊得很起劲,很开心。

  这是一所昏暗破旧的房屋,中心是一个火塘,火苗一闪一闪的,把红光洒落在人们的脸上,倏忽又暗了下来,留下一片阴影。我并不急于拍摄,仔细地观察室内的环境,观察这个环境中的人。同时,我也要适应这个环境,这里就是他们生活栖居之处。贫困、艰辛,这就是他们的生存状况。我企图接通与毕摩的心灵连接,我想把握这个内在。看着他那张笑脸,听着他那开朗的笑声,我在想,是什么,是什么原因让他在身居陋室、艰辛劳作之中,还能如此恬静、平和,甚至笑得如此开心?除了彝族人的坚毅性格和承受力之外,还有什么?

  光线太昏暗,按不下快门,我以手动操作相机。起先我拍了几张,自觉不太理想,我在等待机会,等待我期待的画面出现。

  我沉浸在思绪中,也听不到、听不懂她们在谈什么?他们谈得正欢时,突然之间,门外传来马的嘶鸣声,是他们家拉土豆的白马回来了。毕摩一下子站了起来,其中一位老太太和孩子也抬起了头,恰巧此时,火塘里的火苗猛地就蹿了上来,是那么红、那么旺。那火光映照在三个人的脸上,无论是苍老的,坚实的,还是童稚的脸,霎时生动起来,溢满了光彩,在他们的眸中,闪烁着一种异样的神情,那是什么?哦——我顿时明白,是希望,是贫困之中的希望,对生活的希望,对人生的希望!

  这就是我期待已久的“特定性瞬间”,这就是我执着追求的摄影意境!我自觉已全身心地被融入眼前的状态中,与这三个人情感相近相融,正是此时,我聚焦在前面老太太的脸上,快门被按了下去,留驻了这个被我称之为“希望”影像的意境。

  在凉山的拍摄中,我不懈地探索和追求着摄影的境界,拍摄之旅十分艰苦而无怨无悔。在这个过程中,在与彝族群众相处的日子里,我感受到他们的勇敢、坚韧、勤劳、善良、纯朴的品格,我记录了他们的深度贫困,也记录了他们与贫困的抗争,并且,在这场反贫困斗争中,党和政府的扶贫政策,给他们带来了早日告别贫困、走出贫困阴影的希望。

  而最终我明白,影像境界能否获得,除了其他因素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那就是:摄影人的精神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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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自《摄影世界》 2018/9 文 王瑶)